我看向倒在地上的小孩一眼,他趴地不起,但胸口還有微微起伏。霖走了之後,市集又熱
鬧起來,來往的人絡繹不絕,但沒半個人駐足停留。
是不是要過去幫他止血?
梁哥看穿我的想法,先一步拉住我手臂,將我拖入不遠處暗巷。
下秒,我便明白了他為什麼這樣做。
生死局會掩去魂相特徵,但一個人的氣質若不刻意隱藏,仍舊是個鮮明的標誌。黑馬和葫
仔一現身,我便認出他們,梁不問想必更早就察覺到了那兩人的存在。
「都沒人出來勸一下,這些人怎麼這麼沒有同情心啊?」
黑馬碎念,一手遮著額上艷陽,三步作兩步跑到小孩身側,彎腰探查他眼窩的傷。
男孩臉小,先前流的血在熱天下已經半乾。鮮血是張混了砂的紅面具,深淺不一地覆在臉
上,讓男孩扭曲的五官愈發猙獰。
「嘶……」黑馬看了傷勢,忍不住倒抽一口氣,隨後畫出張應急用的治療型符咒。
「別花太多力氣,減輕他的痛苦就好。」葫仔同樣不忍,但他比黑馬更清楚現狀,「那一
刀從眼窩直刺入腦,他活不久了……而且,這裡是局內。」
「那女的怎麼這麼狠?」黑馬還在咕噥:「這小弟不是想效忠她的人嗎?實力不夠,在隊
裡當當打雜的也好,何必趕盡殺絕?」
旁邊打地舖的服飾攤老闆聞言望去,隨口說了一句:「兩位一看就不是錦沙人。那孩子多
半有問題,狗急跳牆,才找上霖大人。離他遠點吧,少管一事,少惹一事。」
「這話怎麼說?」葫仔警戒心起,反問老闆。
老闆搖了搖手,不願多提。
但老闆若真是謹言慎行的人,打從一開始,他就不會出聲回應。
於是,當葫仔再追問兩句,他就壓不住八卦的心:「祭霖軍有正規的加入管道,但是要上
查三代,審查嚴格。這種挑戰制的徵才,是霖大人個人主張……嗯,這事該從何講起?」
「舊君昏庸,當時錦沙內結黨結派的人不少。沙后上任後,祭霖軍一一掃除這些勢力,祭
大人長年鎮守舊城區,掃蕩一事由霖大人全權負責。她也自知招惹了不少人。」
「新后上任,實力為尊。」葫仔沉吟道:「霖大人藉挑戰制立威?」
「說立威是,但徵才也非幌子。只要能傷到她,霖大人二話不說,絕對親自帶人入軍。」
老闆撥開額前瀏海,偷偷露出一道刀疤,壓低音量說:「我老大以前也試過。」
「那時在地下的私人集會場,我離樓梯近,看狀況不對就逃了。運氣好,只被飛刀劃傷,
霖大人也無意追捕。幸好霖大人沒有追究,我才能安分地在這過自己的小日子。」
老闆回想當時場景,仍然心有餘悸。
他自嘲似地,舉起還在微微顫抖的手說:「這條命撿來的啊。後來,我摸黑回地下看了眼
,實在是……唉!瞧,我現在只要遠遠看到霖大人,手就抖個不停。」
「真的有人用這方式加入祭霖軍?」葫仔狐疑地問。
「我老大死了。」老闆說:「但有一位副手,我上次看到他在軍裡。似乎過得不錯啊,至
少豐衣足食,還有靠山。霖大人對祭霖軍照顧有加,嚴守王法,更不會無故殺害平民。」
老闆搔搔頭,笑容無奈,「對城民而言,祭霖軍比私人派系好太多。霖大人單憑己力整頓
歪風,又樣貌出眾,錦沙裡有不少人仰慕她。但我實在忘不了地下那夜,太可怕了。」
話聽到這,在暗處的梁哥此時拉了一下我的袖口。
「有其他人正在過來,該走了。」他說。
我點頭,跟在他身後從暗巷離開。
要通往地圖左上方荒漠,勢必得從側門出城。蒼素人不知道又跑哪了,我們也沒有等他的
打算,一路上注意著週遭動靜,沿人少的路線離開市集。
途中,我回想黑馬的話,還是忍不住吐槽:「真想救那小孩,應該早點出來阻止霖吧。」
「認清自己斤兩,是修者入局時第一件要學的事。」梁不問走在前方,他步伐未停,平淡
回應:「至少他們這點學得很好。驚動實力不明的局中人,對解局來說百害而無一利。」
「這樣說是沒有錯……」我嘴上認同,心裡卻不這麼想,「但這種解局方式,不是有點沒
效率嗎?」
「因為命只有一條。」
我們離城門越來越近,現在剛好走到一個岔路。
路口狹窄,有兩人牽著駱駝經過,阻塞了岔路口。
梁不問順勢停下腳步。
他側首回望,長睫底下,眸光深沉。陽光太刺眼,讓我更加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「青玉,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。」他的聲調平淡,卻是字字語重心長:「大部分修者,
手腳斷了就是斷了,不會再長。謹慎是必須的,失去肢體,要離開生死局是難上加難。」
「我知道……」我吶吶地回:「說說而已,你不要這麼認真。」
他揚眸對上我的視線,薄唇微抿,開口再說:「但我希望你認真一點。你的能力不容置疑
,但不是所有的局在踩入陷阱後,都有轉圜之機。你知道,錦沙城不一樣。」
「『這裡』不一樣。」梁不問難得加重語調。
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唸了,過一會,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:「……好嘛。」
梁哥聽出我的抗拒,但他沒有再多說。前方道路通了,他繼續向前。
我像是隻被家長教訓了一頓的雛鳥,上一刻還在生悶氣,下一秒馬上就不計前嫌地跟上梁
哥後腳。換個方向想,梁家平時對人的耐性是事不過三,我早已過到五六七八九,梁不問
還願意忍受我已經很不錯了。
但,話是這樣說,要我這個幾百年來都隨隨便便過活的人忽然變得謹慎,除非今天天雷劈
到我身上(不是被蘇白皇攻擊,是真的很衰被劈),不然我一時半刻實在改不了這個性。
「旁邊在賣仙人掌果汁欸。」走沒兩步,我又開啟了無用的垃圾話題。
「你那包錢還有沒有剩?等等去沙漠就沒東西喝了,要不要先買一罐備著解渴?」
梁不問搖頭。
「真的不要?」我不死心。
他瞥來一眼,我的堅持對他來說實在多餘,「在酒館時吃飽了。」
淡漠的情緒隨聲透來,像陣極地涼風吹入心底。啊,炎炎沙地,陽光再灼人,都熱不了這
移動式天然冷氣的心。賺爛了,誰像我一樣,隨身有台免錢冷氣?
雖然早已習慣,但我仍想抱怨:「我們之間,就沒有正事以外的話題好說了嗎?」
他的步伐不疾不徐,頭也不回地應道:「等你有閒暇時,再來想這種問題吧。」
「說不定我還沒等到空閒,就已經沒有明天了。」我一派輕鬆,擺出 Coffee or Tea 的
姿勢,攤開手問:「今晚想來一份蘇家兄妹的突襲,還是祭霖姊妹的屠殺?」
「還是都不要,來場百變禍鳥的 show time?」
「我想要一位安靜的青玉。」
梁不問回答得像是位缺乏感情的點餐機器。更正,連點餐機器的語調都比他有起伏,他就
是位不哭、不笑、不會鬧的梁家人而已。
「Sorry,沒有這個選項,請重新點餐。」我在胸前比了個叉叉。
「笑一下嘛,不要這麼嚴肅。真不知道如果你是我,你的玉生會有多無趣?」
我一路喋喋不休,可惜,梁不問懶得理我。
最後,或許真被我煩到不行,他在接近城門時停步,近乎無聲地嘆氣。
城門外一片金燦。強風吹拂下,荒沙襲面而來。
「你有看溫昭笑過嗎?」
猝不及防地,梁不問背對著我,問了一句。
「嗯……」這問題來得突然,但我乖乖地依言回想,「他一直都在笑。」
他回首,眉眼低斂,溫聲道:「那就是沒有笑過。」
我望向梁不問,連帶將他身後野境齊齊看入眼中。旱風吹起他散於肩背的髮,瞬間,他彷
彿與這廣袤天地合而為一,天高地闊,遠方大漠一望無垠。
我恍然間意識到,我不曾見過天地的笑容。
難以言說的惶惑攀上心頭,我忽地懷疑,眼前人可真在我伸手可及之處?
「但是,我……我有看梁絕笑過。」我話語虛浮,像是種微不足道的反駁,即便我也無法
肯定自己究竟想辯駁什麼,「我初學控靈,靈絲被小賤貓玩到打結時,他有笑。」
梁不問眉間微微蹙起,陷入沉默。
半晌後,他表情微妙地說:「他那也不是在笑。」
像是怕我誤會一般,梁不問靜了幾秒,又補一句:「他只是覺得你很有趣而已。」
……那就是在笑啊?這兩者有什麼區別?
他看我面色不服,思索了會,朝我緩緩伸手,攤開掌心。
「幹嘛,邀我跳舞?」我不解,明知他絕非此意,卻想手賤搭上。
然而,在我碰到他之前,藏於梁不問魂相中的冤煞就先一步穿透皮囊,從他掌心竄出。我
煞住動作,識相地收手。
此刻,我終於明白他想說什麼。
「你探過我的魂相。」梁不問低頭看向自己的手,冤煞化作黑霧,輕柔又狀似無害地纏繞
在他修長的指間,「我閉目即見萬苦,睜眼仍聞哭嚎。」
……所以呢?
你要跟我說,這就是你笑不出來的原因?
「哭聲一日不停,你的心就裝不下其他事了?」我並不生氣,只是打從心底感到荒謬。
日夜受冤煞所擾的不只他一人,和幻覺共處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事。我懂梁不問的意思,也
理解在這情況下,只有瘋子才會像我這樣嘻嘻哈哈。
但不知為何,我出口的話,有藏不住的慍意。
我「以為」我不生氣。事實是,我正在氣頭上。
「梁不問,你這是不是一種自以為高尚的情節?」我酸溜溜地說:「我早跟你說過,冤煞
可以給我。我為化靈,免去天災是我的天職,你才是該放手的人。」
「如果哭聲永遠不會停,你要怎麼辦?」
梁不問收回冤煞,抿唇不語。他狹長的眼中,是近似虛無的平靜。
我像是在對人形立牌說話。得不到反饋,我越說越沒有底氣。
「如果在天眼中,痛苦的份額是一個不會變動的定量……」說到最後,我竟從自己聲音中
聽出一絲絕望,「你現在的所做所為,豈不都是徒勞?」
話到這,我再也接不下去。
我們倆相望無言。良久,才聽梁不問開口:「原來你和媧兒說的不是真心話。」
我愣了下,意識到他指的是我方才說化靈要擔天職一事。
但他只是將那句話輕輕帶過,沒有細提之意,接著便說:「我並不是要所有人都離苦得樂
,也不是許下『希望所有人都幸福』這種不切實際的願望。所以,不會是徒勞。」
梁不問語畢,垂眼看向我的手,輕嘆了口氣。
「別想太多。」他伸手過來,扳開我緊握的五指,把我刺入自己掌心的指尖扳平,「專注
眼前事吧,想想怎麼拿回你的心比較實際。」
我撇開頭,不想講話。
依梁不問個性,他願意跟我解釋這麼多,已是難得。果然,他看我默不作聲,也沒有要繼
續關心之意,靜了兩秒,便轉身往城門走去。
守城門的人對從外進入的人盤問較嚴,我們這些要出城的,顯然不是他們在乎的對象。隨
便找了個出城藉口,我們就被放行了。
出了城,放眼無邊黃沙,只有遙遠的左前方有塊遮蔭。
「那裡是地圖左上角的綠洲,有枯木葬的地方。」我說。
沙地難行,我往前走幾步,每次都有半隻腳掌會陷入沙裡。
我不禁佩服起在荒漠裡來往的商隊,照這行進速度,一般人要徒步到那綠洲,活脫脫是場
苦行。更別提綠洲外的危險區域,肯定如梁哥先前所說,隨時有人失蹤都不意外。
幸好,我不是一般民眾。我有偷吃步的方式。
我掐指召來風團,讓風勢吹平眼前高低不一的沙丘,推著我們往禁河直線前行。
在強風吹拂下,我問梁哥:「如果你自己入局,你要怎麼自己走去禁河?」
他想也不想,「就走過去。」
「這麼遠,你要走到腳斷掉?」
梁不問抬頭遠望,「也還好。簡單的符咒和五行我是會一點,不過,若真不想走,我控一
隻駱駝來揹我就好。」
嗯,有道理。
那你剛剛怎麼不先變兩隻駱駝出來,讓我吹得這麼辛苦?
埋怨歸埋怨,我隨手一吹,現在不知不覺也吹到目的地了。禁河雖有「河」字在其中,但
光看外表,並不會感覺它像河,說是金白相混的流沙還差不多。
梁不問看了也發出疑問:「這是禁河?」
我點頭,「對,不要懷疑。」
大漠日夜受風吹拂,今日某處才剛堆起一座小沙山,明日沙山或許便被夷為平地。
但禁河的所在位置是個例外。它突兀地出現在荒漠中,流在一道彎彎繞繞、約莫半人身高
的下切凹地裡。沙后曾和我說,千百年來,禁河流動位置未曾有過改變。
梁不問站到凹地旁,端詳片刻,發出疑問:「如果禁河會吞噬一切,那它現在是流在什麼
上面?」
我聳聳肩,「不知道。說不定在它流經之處,下面全是禁河。禁河流在禁河上?」
我自己說完都不敢聽自己說了什麼。但梁哥對我的胡言亂語不以為意,他略微沉吟,抬手
甩出靈絲,捆起一顆石頭扔進禁河。
透白靈絲隨著石頭浸入金色流沙中。石頭一埋入禁河,梁不問便勾動指尖拉起靈絲。
絲上空無一物。
梁不問看了眼手上的絲,「石頭不見了,但靈絲剛剛入河的地方還在。」
「禁河只會吞噬死物?」他問。
我搖頭,「我記得不是。若只吞噬死物,那城民不會從小就被交代要遠離禁河。」
我彈指讓腳邊長出一顆仙人掌,梁不問再試一次,用靈絲把仙人掌整株拋入禁河。
仙人掌也不見了,但靈絲還在。
我們又做了些實驗。折斷的樹枝,浸入禁河的部分全數消失,但在河面以上的則完好無數
。我有種亂丟垃圾的愧疚感,但轉念一想,禁河說不定是解決垃圾過剩問題的良方?
「這些金色砂礫會不會是某種有腐蝕性的物質?」我以前從沒好好看過禁河,直至此刻,
才親眼見識到了它的神奇,「或是這些小金沙其實是超小的食人魚?」
梁不問對我異想天開的臆測不置可否。他甩出靈絲,控來一隻無辜的小沙蠍。
小沙蠍成了小白老鼠,在梁哥操控下,牠在禁河邊緣遊走。最後,沙蠍伸長自己烏黑的鉗
,在岸邊將自己前半身埋入禁河,但後半身還在岸上。
幾秒過後,沙蠍倒退著遠離禁河。
出乎我的預料,牠全身毫髮無損。
梁不問收回靈絲,放走沙蠍,說:「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,讓我最後再做個測試。」
語畢,他在禁河旁彎身,單手浸入金色流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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